
一座昴山,为龙泉上锦村撑开了磅礴的背景。
山巅常有云雾,古寺隐于其间,接纳四方香火。一条古道贴着山脊游走,连着奇峰异石,也串起了人文古迹。
风光与古意之外,村庄还有另一重质地——烈士陵园中,长眠着为信仰献身的英魂。
山是见证者。它看过宋代工匠伐木建寺,看过往来商贾在山间歇脚,也看过年轻的身躯倒下,与草木融为一体。
村则是容器。它盛着四季的农事,盛着晨昏的炊烟,也盛着红色的记忆,稳稳托住所有流经此地的光阴。
特约摄影师 张有钢 摄
1.云海绕奇峰
提到上锦村,绕不开昴山。
山在村后,定义了村庄的视野与天际线,以“高、险、秀、静”的综合气质,构成一方生态与文化的基底。
“昴山青削入云霄,五月风高雪欲飘。应有仙人骑白鹤,月明闻得夜吹箫。”明初学者叶子奇的这首诗,勾勒的便是山凌空出世的轮廓与仙逸的想象。
昴山之奇,始于顶峰。山巅有峰名云台,面积近百平方米,犹如天然观景台。站在这里,可极目远眺龙泉、遂昌、松阳三地。晨光初现时,云海常在脚下翻涌,远处的峰峦在雾中时隐时现,为它赢得了“浙西南庐山”的美誉。
周遭还有老鹰岩、石仙人等奇峰异石,形态独特,引人联想。但这些岩石本身,是更漫长的地质时间留下的证据,记录着亿万年来的挤压、抬升与风化。
山的雄奇,需要水的润泽。在山麓,有龙井瀑布,水流自覆盖绿意的林间落下,顶端形成深潭,四周常有雾气。瀑布之下,溪流继续向前,水质清冽,冲刷着河床,塑造出怪石的形态。水声与石头的静默,为刚硬的山势注入了灵动的节奏。
占地约25平方公里的昴山,是一个丰富的生态系统、露天的物种基因库。植物是这里的古老居民,白头杉、红豆杉等树种,伫立的时间以百年计。其中最负盛名的,是细叶寒兰,它被视作昴山的“生态名片”——花型秀美,叶片细软,芳香馥郁,被誉为“冬季花皇”。
动物是这里的活跃元素:猕猴在林中嬉戏,白鹇在灌丛漫步,鸟鸣与偶尔的猿啼,构成声音的背景,这是一个自主运转的生态王国。
历代文人留下的题咏,不只赞美风光。他们用一个词概括此地的气质:真静处。这“静”,并非绝对的无声,而是心灵在自然秩序中感受到的涤荡与安宁。
昴山为上锦村里那些升起炊烟的屋舍,提供了恒久而深厚的自然背景,它定义了风的来向,调节着局部气候,也提供了木材、水源与精神参照。
村庄在山的环抱中,找到自己的位置,也承接了它馈赠的一切。
金成树 摄
2.梵呗与弦歌
如果说昴山的奇峰是自然的呈现,那么山脊林间蜿蜒的古道,则是人文介入的痕迹。
这条游步道,全长十余公里,虽历经风雨,但路基依旧坚实,卵石路面清晰可辨。2023年,它跻身“浙江省一级古道”之列。
古道通往一个终点,也是精神的起点——昴山寺。
寺初名灵感寺,始建于南朝,独特之处在于“儒释交融”的文化底色。这底色不是理论的融合,而是在具体时空中,由具体人物交织而成。
五代时,高僧德韶曾驻锡于此,弘法利生。史料记载,他的智慧不仅关乎佛法,也洞察时势,曾点拨末代吴越王钱弘俶。最终,钱弘俶审时度势,作出“纳土归宋”的抉择,以和平方式促成了江山一统,使一方百姓免于战火。
一段掌故,让深山古刹与王朝更迭、天下苍生的宏大叙事产生了联系,慈悲之心也因此具体化为对生灵免于涂炭的关切。
至南宋,古道上出现了另一位重要人物——“西山先生”真德秀。他官至参知政事,是知名的理学大家,有感于古道两侧的旖旎风光,选择在昴山脚下的岭根村设馆授徒。可以想象,当年真夫子的讲学声,沿着昴山古道传至山巅古寺,儒家的经世致用思想,与山巅的梵呗钟声,在同一个空间里产生了奇妙的和鸣,成为中华文化海纳百川的生动例证。
在漫长岁月中,昴山寺逐渐成为浙、闽、赣三省交界处知名的梵宇,文献记载了昔日的盛况:“每适佛道节日,闽北松溪、浦城、崇安(今武夷山)等地香客拥道,山路挤攘。”
如今,古道经过修缮,风貌得以延续。漫步其上,耳畔是清风与鸟鸣,眼中是苍翠的古木,脚下触到的,是被无数先人——士人、僧侣、香客、寻常百姓的脚步反复打磨过的石阶。
于是,行走不再只是物理上的位移,它如同一种仪式,串联起不同时代的精神追求与生命实践,让一段沉默的地理路径,成为可以阅读的人文长卷。
3.另一重底色
昴山给予村庄灵秀,古道与古寺叠加了历史的纵深,但上锦的完整叙事,还有另一重鲜明的底色——来自革命年代的红色印记。
这印记是具体的,它落在一块石头上,也落在一片墓园里。
沙坯岩,是村后山腰处的一块巨石,体积逾10立方米,但在山野间,它本不起眼。直到1937年5月,它成了一个坐标,与一个人的命运紧密相连。
这个人叫许信焜,时任浙西南特委书记,那年他23岁,在连续奔波十数日后来到沙坯岩。岩石有一个形如狮口的洞穴,可容五六人,是天然的隐蔽所,他在这里稍作休整。
黎明时分,因叛徒告密,引来了敌人的包围。枪声响起。许信焜在组织突围时,于距洞口200米的密林中中弹牺牲。十余天后,当地群众在草丛中找到他的遗体,悄悄掩埋。如今,巨石上刻着“许信焜烈士牺牲地”,字无声,但石头的记忆有了落点。
村里还有一处烈士陵园,安放着土地革命战争和抗日战争时期的先烈遗骸。他们当中,许多人的生平已不清晰,有的连完整姓名都未能留下,成为“无名英雄”。他们的故事,被浓缩为集体的称谓。
也有脉络清晰的,如曹春高烈士一家。从革命战争年代的奋勇当先,到和平时期参军报国,这个家族四代人的选择,将信仰与实践化为绵延的家风,个体命运与国家轨迹,紧密咬合。
如今,静谧的墓园成为缅怀英烈的仪式空间。在这里,抽象的革命精神变得可触可感,成为代际传递的具体方式。
昴山依旧耸立,古道依然蜿蜒,这些是时间的宏观背景,而村后的沙坯岩,陵园里年年返青的草,是微观的、确凿的印记。它们共同构成了村庄记忆的复合地层——最下层是亿万年地质运动形成的山体,其上叠加着千百年人文往来的古道,最往上,是血与信仰留下的红色印记。
每一层,都真实不虚,共同定义着“上锦”这个名字背后的全部重量。
陈洁 摄